不同頻、一坨巨大的贊美以及一坨聲明。

這是作家李娟8月21日做客董宇輝直播間后不斷出現(xiàn)的熱搜詞條，本來當天的直播賣出17萬冊《冬牧場》《阿勒泰的角落》等圖書，是個不錯的成績。但對話隨后引發(fā)的熱議，恐怕是兩人之前未曾預料的。

而隱藏在這場對談背后更奇特、更深刻的一股暗流，似乎并未被真正留意。或許其原因只是：鮮少人有耐心從頭看到尾，并思考這場被李娟感慨說“好奇怪啊”的對談，到底奇怪在哪里。

不如就來復盤一下。

壹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契機，你看我答應了你的訪談，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豁出去了，我來到這里……平時的話，我覺得我是一個極其之被動的人——”

“你也沒說幾句，你哪兒豁出去了……你就是否定了幾次自己?！?/p>

這一幕發(fā)生在兩人對話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之時。在此之前，董宇輝和李娟聊起了關于寫作、貓、美食、直播等等話題。除了對李娟的贊美之外，他也不時大段分享自己的生活體驗。

李娟被打斷后說：“你給我的問題提綱，我白準備了……”董宇輝表示：“我不按那個（提綱）問，（誰讓）你非要按那個準備。我從來不按照準備的問。”

在面對面采訪時忽然不按套路出牌的提問，有時確實可以激發(fā)受訪者回答一些平時不會說的話。在整場對談中，能感覺到董宇輝想要挖掘出一個大家沒有見過的李娟。

但面對一個作家，總要問一些關于她的寫作和書的問題。董宇輝也確實問了一個：關于她什么時候開始感覺自己寫得得心應手了。

這是個好問題，李娟也半開玩笑地“自夸”道：是慢慢越寫越好的，“寫《羊道》的時候，有種水還沒到渠還沒成的感覺，還寫得比較艱難，從《冬牧場》開始，就柳暗花明。一下就（寫得）輕松了……”

看過李娟這兩本書的人會連連點頭：確實。如果說在《羊道》中的夏牧場上，李娟的記錄還比較像優(yōu)美的日記，且有些段落稍顯冗余的話，那么到了《冬牧場》里和居麻一家生活的時候，李娟的文字不僅更加生動精煉，且迸發(fā)出許多十分幽默的閃光，讀起來令人欲罷不能。

這種轉變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和周遭環(huán)境改變或她自身的閱歷積累有關嗎？話都說到這里了，順著問一下應該是很自然的。

現(xiàn)場，董宇輝聽李娟講完后立刻說：我好奇另外一個問題。

他問李娟：最初是什么契機讓你開始寫作的？李娟說，很早了，“我之前在很多訪談里都提到過?！?/p>

再問李娟有什么愛好，李娟說到自己也看一些直播，比如打鐵、流水線、剝雞蛋殼等等。董宇輝又開始輕聲尖叫：“哎~呀！”語氣中充滿了親熱的鄙夷，“是不是還有洗地毯、剪驢蹄子、挖掘機這些？哎呀……”像是看到一個傻乎乎的小孩在他面前抹了一把鼻涕。

貳

“我不是在窺探你的內心，我是在試圖接觸你的內心?！倍钶x對李娟說。看完整場對談，確實能夠感受到董宇輝非常想在這一個多小時里成為李娟的知心好友，引導她吐露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想法。

他鼓勵李娟“想到哪兒說哪兒”，千萬不要多想，最好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有一種非常明顯的思考傾向，你覺得袒露自己的想法，表露自己的情感是不體面的?！?/p>

當李娟表示，當著這么多人聊這些感覺很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回答：（現(xiàn)場）這兒沒啥人。李娟茫然道：這不是在直播嗎？董宇輝說，直播間現(xiàn)在也沒多少人。

他給李娟提了一個建議：下次如果再遇到一些讓她“特別內耗、特別糾結、特別痛苦”的事，她依然可以選擇“置之不理、置若罔聞、充耳不聞、視若無睹”，但必須找一個“第三方視角”的人，跟她好好聊。

李娟試著敞開了一點，告訴董宇輝自己試過，也有過一個能夠深聊的好友，但那位好友已經(jīng)過世了。

對談聽到這里，屏幕外的好奇心再次豎起耳朵——是位什么樣的好友呢？他們之間有什么難忘的記憶嗎？

董宇輝沒往下問。

還有一次，李娟說到自己曾在極為氣憤的情況下，不假思索用臟話痛罵了一個人。如果能追問一句，是什么樣的情況令她怒火中燒、口不擇言，應該也能得到一個稍稍更了解這位i人作家內心的機會。

董宇輝也沒往下問。

當李娟表示，希望直播間的聽眾們不要像自己一樣喜歡內耗，希望大家能夠更加坦率、更加肆意地生活時，董宇輝道：“你自己都做不到，你憑啥要求別人。你自己都很痛苦，還勸別人舒展大方？”

李娟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好吧”。

整場對談中，“好吧”無疑是李娟說得最多的兩個字。

能看得出，董宇輝極力想要拉近兩人的距離，李娟也努力配合著，但為什么沒達到想要的效果呢？

或許是因為，他一個關于李娟的書的問題都沒問吧。

和一位作家對談了兩小時，卻沒有問過一個關于她的書的具體問題，這實在罕見。那兩本書明晃晃地放在直播鏡頭前的臺子上，一本《冬牧場》，一本《我的阿勒泰》。

當李娟主動提到她討厭喝醉酒的人，也懼怕自己喝醉失態(tài)的時候，占據(jù)了《冬牧場》諸多精彩篇章的酒鬼居麻大哥，也沒被借此契機問到哪怕一句。董宇輝問了兩句李娟如何適應哈薩克牧民們艱苦的牧場生活，然后便贊揚她有超越常人的接受力和理解力。

叁

對談的末尾，董宇輝最后一次請求李娟說一些“你沒有思索想說的話”。李娟說，自己沒有急智，這樣只會說出一些痛快卻不合適的話，“我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愚蠢而已。”她無奈地說。

董宇輝向她保證：很多人都喜歡你，意思是你怎么說都可以。接著是那一段贊美，“很多人喜歡你的欲言又止，喜歡你的糾結，喜歡你的猶豫，喜歡你過度思慮的自我否定，所有看似充滿了矛盾和缺點的東西，其實背后只有一個人性的光，就是善良?！崩罹昊貜偷氖呛髞硭秊榇税l(fā)聲明特別解釋的一句：“謝謝，這真是一坨巨大的贊美。”

聰敏如李娟，當然明白董宇輝希望和她在這兩小時內迅速拉近距離，她只是不確定面對這么多人“說出這么多廢話來，會不會浪費別人的時間、情感和精力”。

董宇輝給她出了一道選擇題：在得到“具體的建議、可行的方法，做事情的思路”和在“猶猶豫豫、含混不清中，得到‘內心的感動’”之間，想要哪種？

李娟精準地表達出自己當下的感受：“我說不好，但我此時此刻很享受這種……宣泄?！?/p>

不知董宇輝是否意識到，他說的大概也是自己的“流量密碼”。

同樣是在這場對談的末尾，董宇輝說，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全是情緒，沒有觀點。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之所以能夠吸引大量粉絲，憑借的也正是用排比句和大量辭藻堆積出來的氛圍感，營造出一種乍聽起來充滿文藝和詩意的感覺。

在董宇輝引以為傲的那場賣《人民文學》創(chuàng)紀錄的直播中，在他舉著小白板侃侃而談做總結的時候，也正是這些“含混不清”但聽起來很美的氛圍感，令觀看者們激情下單。

“當一輛車消失在天際，當一個人成了謎……這世界有那么多人，我們都在等一扇為自己而開的門……《了不起的蓋茨比》了不起在哪里？了不起在他能接受愛情是一切的樣子，只要愛情接受他就行……”

這些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字和詞，堆積成語言的云霧，暈染成意境的迷宮，讓許多看直播的人們恍恍惚惚、若有所思、若有所感，哪怕最后什么都沒記住，他們也覺得手機屏幕上這個人的口才真好啊，值得贊揚、欽佩、追捧。

這或許也是令李娟感覺“好奇怪啊”的原因所在——她感受到了董宇輝的善意和努力，自己也不知不覺被裹挾進那股熱烈的語言湍流，被不斷鼓勵著放松、自信、大膽表達，但她每一次試著敞開的回答都沒有得到追問，最終還讓董宇輝感到略微沮喪。

兩個在不同領域都非常有才華的人全都盡力了，也全都幾無所獲，這種巨大的違和感，實在無法不令人感到奇怪，而這奇怪背后的答案其實一直都鋪陳在表面。只要你真的去聽。

來源：紅星新聞